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前世篇(3)

關燈
前世篇(3)

雲霧忽然又聚攏了,畫面再度模糊起來。一陣天旋地轉,進藤光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某個漩渦吸了進去又放了出來,重新空投到了另一片屋檐下。待他再度回過神來的時候,才發現自己飄在一間和式的古宅裏,四下極靜,故而能聽見遠處棋子落下的聲音。

走廊的盡頭,一位風韻猶存的女性正在敲門:“亮……?”

房間裏靜了一會兒,傳出一個沙啞的嗓音:“母親,我說過了,我已經吃夠了。”

是塔矢!光瞬間反應過來。

“可是……”他的母親仍然滿面憂慮風霜,卻不得不強行按捺著聲音裏的不安,忐忑地試著誘勸,“你吃得太少了,這樣你的身體撐不住的。小亮,多少再吃一點,好麽?”

“……”

長久的沈默之後,仍然沒有應答。明子終於死了心,輕聲道:“我把餐盤放在你門外了,小亮,你記得吃一點。”之後便捂著淚水,悄然起身離去。

塔矢……?!

光心下擔憂已極,再顧不得其他,輕而易舉地穿過緊閉的房門,飄入屋內。房間還是那個他所熟知的塔矢亮的房間,只是,被褥攤開在一邊沒有收拾,衣服也僅僅只是散堆在榻榻米上,以塔矢亮的標準,已經堪稱淩亂了。

而就這樣穿著睡衣端坐在棋盤之前的,就是他的摯友塔矢亮了。

光大吃一驚。塔矢太瘦了。僅僅三個月的功夫,他竟已經變得如此形銷骨立,面色蒼白毫無血色,平日裏梳理整齊、一絲不茍的發絲如今毫不打理地淩亂著,在他消瘦深刻的面容上投下森然的陰影。

更令光不安的是亮的眼睛。在他認識塔矢亮的這十年間,從十二歲開始,到二十二歲止,塔矢亮永遠是專註的,鋒利的,逼人的,那種刀鋒寒芒一般的光彩,無數次地令光目眩神馳。可是如今出現在他面前的亮,他的雙眸是如此麻木,有如被風吹熄的蠟燭,有如經年銹蝕的唐刀,只剩下斑斑的銹跡,以及單薄得近乎刻薄的側影。

他太憔悴了。

不知是什麽在支撐著他,現如今他的眼睛裏空無一物,唯剩一股子近乎瘋狂的悲哀的偏執。

“……對不起,母親。”青年這樣低聲喃喃著,凝視著紙門許久,愧疚與痛苦在他麻木的眼睛裏一閃而過。

但即使如此,那也僅僅只是一閃而過的扭曲罷了。實際上,他連半分靠近門的意思都沒有,更罔論進食,整個人都如人偶一般,有種機械的病態。

帶著陰郁的神情,塔矢亮靜靜從棋盤邊站了起來,晃了一下才穩住眩暈的身體。他走到書架邊,盯著書櫃看了許久,最終從最顯眼的地方,取下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來。那動作中的輕柔在他身上極其少見,近乎虔誠,宛若一個僧侶供奉佛經,又如夜行人渴望火光。

光心中微微一動:他認得這本本子。因為很厚的緣故,無論如何都很顯眼;但亮從來不許他碰,甚至還上了鎖,自己一度還為此取笑過亮,說他簡直像是個把心動日記鎖起來的中學女生似的。然而塔矢亮不為所動,甚至看上去沒有半分惱怒,只是解釋說家裏人來人往,有些東西不想生人看見這才鎖了起來而已;於是當時光便大感無趣,暫時將這件事拋諸了腦後。

亮倚靠在書架邊,慢慢滑坐下來,這才打開密碼鎖,翻開了本子。光繞到他的背後看了一眼,這才發現,那本子裏記錄的全都是棋譜。

他和亮對弈過的棋譜。

每一日,每一場,每一局,每一頁都是,看這本子的厚度,恐怕足足紀錄了幾百局不止。

第一頁和第二頁是佐為與亮最初下的那兩局。青年的手指翻開第三頁,然後停在了這個地方。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撫摸著紙頁之上縱橫交錯的黑白,緩慢地、無法自控地微微顫抖著。直到看到中盤之後,光才發現這頁裏記錄的,是自己和亮在海王那場三將賽上的對局。

進藤光剎那間呆住。

那時亮憤怒的神情仍然鐫刻在他的腦海深處,新鮮清晰得有如昨日。說句實在的,連光自己都不願意記得這一局,只因他不願意記起那時塔矢亮對他投來的失望透頂的眼神——那眼神令他自慚形穢,讓他說不出地難受。

這一局棋傷透了亮的心。更何況,自己那時只是個初學者,下得也確實太爛。

記住這一局是痛苦的。

可是為什麽,塔矢此時此刻卻仍然凝視著它?這種曾經傷他至深的東西,又有什麽值得銘記的?

進藤光不明白。

可他卻聽見亮悲涼的笑聲,忽然低低地響起:“我早該知道的……我真是個傻瓜,我早該知道的,光。那個時候,你明明只是個初學者而已啊。”

進藤光一驚,忽然驚喜交加地睜大了眼睛:“塔矢?塔矢,你在對我說話?你能看見我嗎?你能聽到我的聲音?”

可塔矢亮卻無知無覺,什麽都不曾聽見,只是一寸寸撫摸著紙頁上記錄的棋譜,凝視著棋局的目光珍惜至極。青年喃喃自語著,那低低的笑聲中充滿著淒涼的自嘲:“為什麽我那個時候沒有發現呢?明明我從一開始就見過你拿棋的手勢,看過你的手,明明我早就該知道你那時候才剛剛學棋的,為什麽就是不肯相信呢?”

“你那個時候應該覺得很莫名其妙吧?我非要和你下棋不可,你不想下,我還要逼著你下。真的下了,我卻完全不顧你是個初學者,就這樣……就這樣下了狠手,逼你投子認輸,還要嫌棄你下得不好。明明你那個時候才剛剛學棋啊……為什麽你非得經歷這個不可?我又為什麽要幹這種過分的事?”

“?!塔矢你在說什麽啊?!那根本不是你的錯好不好!”

“為什麽那個時候我要這樣做……?”青年的聲音顫抖起來,幾乎像是壓抑著的、悔恨的哽咽,“為什麽我會對你做這種事情?為什麽即使如此,你卻還是追著我趕了上來,沒有躲著我走?為什麽啊,光?”

Hikaru,短短的三個音節,自那一把沙啞的嗓音之中含吐出,那樣無比深刻的思念卻令光整顆心都不由自主地為之顫抖。在他生前,塔矢亮從來沒有這樣呼喚過他。

“塔矢……”

明明那根本不是你的錯啊。

和你沒有關系,明明是我讓你失望了。明明是我的任性,才讓你這樣生氣。那一天,明明你有機會和佐為下的,可是是我想要自己和你下,才會變成那樣的結局。

進藤光想要大吼,想要大叫,想要揪住塔矢亮的肩膀狠狠搖晃,哭著把腦子和理智全都塞回到那個家夥進了水的大腦裏。可是不管他怎樣喊,怎樣說,他的雙手永遠只會穿過塔矢亮的身體,他的話語永遠不能抵達塔矢亮的耳邊。

所以最終的最終,進藤光絕望了。

紙頁一張張翻過,最後一頁裏,記錄著一盤殘局。進藤光還記得它。那是他和塔矢亮下過的最後一局,就在他們最常去的會所裏,他們最後一次爭吵之前。

“進藤,你知不知道再這樣下去,不要說趕超我了,你連本因坊循環圈都要待不住了?!”二十二歲的塔矢亮猛然從棋盤前站起,眉峰緊蹙,目光激烈如雷鳴電閃。

而進藤光記得自己沈默許久,才垂著眼睛,低聲道:“我知道的啊。”

塔矢亮倏地一怔,而進藤光已經站了起來,推開桌子轉身要走。他的神情低低掩在劉海之後,看不分明。

“進藤!……”怒火驀然全然消滅下去,亮本能地一把抓住進藤光的手腕,卻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
進藤光輕輕甩開了他,緊緊抿著嘴唇。過了好一會兒,才開口。

“塔矢,在獲得本因坊挑戰權之前,我不會再來會所。”

“等到獲得了本因坊頭銜挑戰權的那個時候,我會把答應你的一切,都告訴你。”

塔矢亮也記得它。

這是他們再也無法再完成的對局。

“如果那天我沒有那麽沖動,沒有和你吵架……如果那天你沒有走……是不是我們本可以下完它?”塔矢亮的淚水滴落在棋譜之上。他死死壓抑著哽咽,有如野獸喉嚨裏的滾動。那一聲聲絕望的哀求,將光的心一刀刀刺穿透血的風洞。

“你明明答應過我的啊,光,你明明答應過我,拿到本因坊的挑戰權之後就會回來的啊……”

“為什麽你就這樣走了?為什麽你就這樣離開了我?為什麽——為什麽啊……光?!”

厚重的本子被用力甩到一邊,塔矢亮終於嘶吼著泣不成聲。

過了好一會兒,仿佛忽然回神,塔矢亮猛地站了起來,又跌跌撞撞地把本子撿了回來,小心翼翼地拂去表面的灰塵,撫平變皺的紙頁,急切恐慌地一疊聲道歉:“對不起,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光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……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”

進藤光的手指穿過塔矢亮的淚水。它們半刻都不為他所阻擋,潸然落下。這椎心泣血的痛楚自緊攥的十指,深深刻印進光的心底。

整個世界被撕去一半的痛苦,如今她已經確確實實地感同身受。

進藤光醒了。淚流滿面,萬箭穿心。

塔矢……塔矢……!

進藤光僅僅攥著床單,死死咬著嘴唇,淚水順著臉頰流進衾枕。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過如此強烈的發作了,心口仿佛被一雙手用力搓揉著,捏出無限的酸楚與痛苦,以及劇烈的、叫人窒息的心跳。她勉強磕了幾片止疼藥,合上灼痛的濕潤的眼睛,靜靜地蜷縮在床上等待心臟裏的抽痛漸漸過去。然後進藤光翻出手機,開始給安倍醫生打電話。

電話接通後的第一句,她劈頭蓋臉地問:“有沒有辦法可以和前世的人說話?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